马云五年寻找乡村教育家:要用爱发电,不要蜡炬成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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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转自公众号: 字母榜(ID:wujicaijing),作者:王雪琦
2019年11月的一天,在马云公益基金会“乡村教师计划”评选的最后一轮,一个候选人被淘汰了,原因是对方在视频面试里,用“有些自豪的口吻”提到,他为了工作,在妻子临盆时没有赶回看望。
在决定是否淘汰这位候选人时,评审会几乎没有分歧。
这并非个例。在“乡村校长计划”的评选中,也会有一些校长,在介绍经历时说,自己为了学校放弃了家庭,父亲去世也没有回家。
“我们有一个理念,候选人要真正关注人的价值,如果连家人都照顾不好,没尽到责任。学校和家庭确实有很多时候难以两全,但没有愧疚感,甚至当成一种标榜,是有问题的”,李雨喆说,他在马云基金会负责乡村校长计划。
“乡村人才计划”的总负责人张文斐表示,价值观不行,能力再强也不是基金会想找的人。
“我们要的不是蜡烛,把自己燃烧尽了照亮别人。我们希望他是一个发电机,自己很阳光,那他带的孩子才能健康”,马云公益基金执行秘书长于秀红如是说。
在往届的乡村教师计划评选中,最后一轮,两个候选者情况非常相似,但名额只剩一个。两人都在偏远山村的学校默默付出了多年,拿着极低的工资,以一己之力撑起一个学校。
最后,分别去两所学校走访的基金会员工,坐在一起,仔细回想了在学校里的感受。一个老师的课堂氛围很压抑,孩子脸上也没有笑脸,老师在课堂上讲完,台下一半的人没听懂。另一个老师恰恰相反,虽然普通话不标准,但学生很有活力,老师还会想出各种游戏带着孩子们玩。
最终入选的,是能给孩子带来活力的老师。
马云认为,校长不是让多少知识灌进孩子的脑袋,而是要让孩子充满好奇,充满想象力,永远不会害怕未来。
班玛多杰
“我们学校的目的是啥,放牧也可以放,拿着吉他放牧,情绪多好”班玛多杰如是说,他是青海省达日县满掌乡寄宿制藏文小学的校长。
学校位于牧区,很多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去学校,班玛多杰一边家访,说服家长把孩子送来,一边让学校生活丰富起来,让学生产生兴趣,主动留下来。
班玛多杰这样的校长,正是马云基金会扶助的对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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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乡村教师计划”和“乡村校长计划”是马云公益基金会分别于2015年和2016年发起的公益项目。前者每年寻找100位优秀乡村教师,给予每人总计10万元支持,包括现金资助与专业发展机会。后者每年选出20位优秀的“乡村教育家”代表,为每人提供总计50万元的支持。
获奖老师能获得的资源远不止如此。
获奖的乡村教师大多来自偏远地区,宁夏曾经有一位老师,所在学校位置偏僻,连一扇大门都没有。获奖之后,新华社记者做了专题报道,也受到了县政府的关注,不仅帮学校修了大门,还修了一条柏油马路。
还有很多老师因为获奖,提升了职称,甚至当上了校长。还有的老师获奖后,被各种媒体报道,借此为学校引入了其他社会资源。根据马云基金会的统计,2015年到2018年,乡村教师计划的获奖老师们,累计为学校吸引到了超过4000万元的社会资源,除了直接的经济支持,还有企业帮助学校修建了操场。
乡村人才计划影响力的扩大,让一些希望入选的人开始动作变形。
有人填写申报材料时直接从网上复制粘贴,连“百度文库”的字样都没删除。
为了防止造假,评选设置了实名举报机制。李雨喆还记得,有一个针对乡村校长的举报来自他过去的学生,举报原因是体罚。李雨喆打电话过去,这个学生至今还记得十几年前校长曾经穿着靴子踢他,连靴子的牌子都记得。
相比于造假和虚报,评选团队更担心的是,真正有能力有情怀的校长,因为不会表达而被埋没。
教师计划和校长计划的评选历时大半年,进入最后一轮的候选者,基金会工作人员会挨个去他们所在学校走访调研。
2019年的评选结束后,阿里的志愿者想再挑几所学校走访,李雨喆推荐了云南保山昌宁县的漭水中学,对方去的第一天有些失望,“你不是说这是最好的几家之一,这届的评选标准降低了啊”,志愿者跟李雨喆说。
李雨喆没有解释太多,只是建议对方在学校多呆几天,“最好跟校长于春云喝顿酒,他是个慢热的人,不太擅长表达”。
于春云
乡村教师和校长计划选拔的第一轮是书面审核,有些参选者会准备上万字的材料,于春云的材料只有寥寥数百字,甚至都没分段。
这份材料吸引评审会的地方在于,一半的篇幅都在讲述自己高中时代是如何被一位数学老师影响,最终成绩大幅提升,并考上师范,走上教育之路。
就任校长后,于春云面临的困境是,当地辍学压力非常大,外出打工赚的钱比老师的工资都高,很多学生不愿意去学校。为了让孩子们回归校园,于春云尝试换位思考,“想让学生回来,得把学校变成他们喜欢的地方。”
于是,于春云在学校里举办各种活动和社团,有诗歌、茶艺、围棋、星空观测等等,他自己带“自然体验兴趣班”,领着学生去河里摸鱼捉虾,还有“美食体验班”,领着学生去街上吃米线。推行素质教育的结果是,不仅学生回来了,成绩也大幅上升,全县一半的985、211都出自这所学校。
于春云带着“自然观察团”的学生在学校附近观察自然
成绩差的学生在学校往往容易被边缘化,于春云就经常跟这些学生说,校长很重视他们的,成绩好的孩子都走了,等校长老了,能在镇子上陪着自己的就是他们。
漭水中学三面环河,于春云专门沿着学校靠河的内墙边种了许多蓝花楹,等到5、6月份,蓝花楹会开出紫色的花。于春云想打造一个“校内网红打卡点”,让学生们可以拍照留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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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天校长面临的困难非常多,让我想起了自己做企业的时候。北方的校长不仅要会教书,很多校长还得知道怎么烧锅炉。南方的校长要会划船、会游泳,甚至还要改变人家穿拖鞋的习惯。校长必须是企业家,必须是CEO”,2020年初,在马云公益基金会举办的校长领导力论坛上,听完乡村校长们面临的难题后,马云如是说。
有些时候,管理学校的难度甚至比管理企业更难,因为校长拥有的财权和人事权大都十分有限,腾挪的空间很狭窄。校长想推动改变,需要很多改革智慧。
史南城就面临过类似的困境。
2012年,史南城被调到江西省余干县的古埠镇中心小学担任校长,除了负责中心校,还要同时管理下属30个教学点。
彼时,这些公立学校已经陷入多所私立学校的“包围”中,在这个拥有8万人口的大镇,几十所公立校加起来的学生只有2317人,家长宁可花更多钱把孩子送到郊区的私立学校,也不愿意孩子在公立校就读。
史南城
面对“用脚投票”的家长,史南城推动了两项人事制度改革。校长竞争上岗,把辖区内适龄儿童的入学率作为校长的考核指标;教师双向选择,每所学校确定编制人数后向全体老师公示,通过学校和老师双向选择确定最终的岗位,如果有老师落选了所有学校,就要进入学习期,工资减少。
这种颇具市场化味道的改革意味着,好的老师很容易找到心仪的岗位,能力不足的老师必须努力提升,否则收入锐减。
一年以后,古埠镇公立校的生源就增加到3519人。史南城也适时调整了改革的锐度,之前,老师和学校双向选择后,哪怕学校离家很远也必须就任,等到第二年,制度实施更加有弹性,老师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就近选择学校。
古埠镇中心小学还有个特色,每间宿舍都有空调,镇上只此一家。
在安空调这事上,史南城先是在个别宿舍小规模试点。他向地方财政申请了一笔钱,又计算一下安空调所需的费用,给空调宿舍房重新定价,比普通宿舍贵几百块。结果供不应求,在学生需求的推动下,很快,所有宿舍都装上了空调。
但是,不是所有的乡村教育者都天生擅长运营,他们需要向史南城们学习。首先,得有个平台,让他们认识史南城们。
张文斐还记得,几年前,他去青海走访一个老师。之前视频面试的时候,被问到平常如何学习,这个老师说自己没怎么学,就是看些课本。
这似乎是一个“学习能力不强”的老师。但当张文斐去学校走访,在距离只有3公里时却迷路了的时候,他突然就理解了这个老师。
这所学校的3公里之内,连手机信号都没有,导航用不上,得靠当地人指路才能找到学校。
不难想象,在偏远地区,也有很多校长会面临这样的情况。
“帮帮校长”,在校长影响力论坛上,马云如此呼吁,“中国有很多师范学校,但是没有校长学校。校长没有人教,怎么做好一个校长”,他说。
通过让获奖的老师和校长们形成一个更加持续、长久的团体,马云公益基金会正在试图建立一个让乡村教育者们互相学习、沟通的平台。
据李雨喆介绍,往届的获奖校长间,已经自发形成了非正式师徒关系,有的校长会把另外的校长视作偶像和师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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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云基金会最早切入乡村教育时,落脚点并不是校长,而是老师。“一个老师一辈子至少会影响200个学生”,马云在多个场合提到过这个数据。很快,他发现,如果校长不好,帮扶老师仍然不能解决问题。
“一个校长至少会影响200个老师,中国有20万乡村校长,至少影响6000万孩子的未来”,马云的算术题又向前推演了一步。
这是个非常符合商业逻辑的思考方式,让有限的资源产生最大的效益。
2014年4月,马云捐出3500万阿里巴巴BABA股票,成立了马云公益基金会,按照最新市值计算,这部分资产现在值54.5亿美金。
成立五年以来,基金会在教育领域累计投入了10亿元。
五年花掉10个亿,于秀红的压力很大,马云和张勇都嫌她花钱太慢了,言外之意是项目进展不够快。
2019年教师节,马云卸任阿里巴巴董事局主席,正式从阿里退休。那段时间,于秀红接收到周围很多人的关心,“他们都说‘你这边压力比较大啊’,我说是啊”。
因为马云曾表示,退休之后要专注于乡村教育,这意味着,基金会将成为他的关注焦点。
于秀红很快就感受到了关切,2019年底,她去拉萨出差,去推进几个月前刚确定的跟拉萨师专的合作项目。一下飞机,马云的电话就来了,问她项目的事。于秀红刚说了两句,就被打断了,“马老师要问的不是拉萨师专(项目),他已经开始关心下一个项目了”。
来马云公益基金会前,于秀红在公益领域工作多年,对国内基金会的情况非常了解。
“国内非公募基金会(不公开募资),每年的公益捐赠收入,两三千万是中等水平,大的公募基金会捐赠收入能上亿。但我们的乡村教育计划项目,希望每年度是一个亿的捐赠金额”,于秀红介绍道。
于秀红(右一)
“不差钱”解决了一个大问题。很多基金会为了募资顺利,有时需要不断迎合捐赠人的需求,运营项目也容易缺乏持续性。
只靠一人出资的马云公益基金会没有这个烦恼,但在这里,把钱花出去的难度不亚于其他基金会把钱收进来。
马云说,自己以前用老师的方式做企业,现在要用商业的方式做公益。
商业讲究投入产出比,强调效率和结果导向。每一分钱都得花到位。
“乡村教师计划”获奖者每人得到的现金资助是3年10万元。这是一个经过精确计算的数字。当时,于秀红和团队走访调研,发现乡村教师平均工资是3千左右,理想工资是6千左右,10万元相当于在3年内,每月给老师补贴3千,让他们的收入达到期望标准。
张文斐对KPI压力感受颇深,他统筹“教师计划”、“校长计划”和“师范生计划”。这几个计划都有十分明确的KPI,比如每年要覆盖多少区域,要有多少老师、校长参与申报。
他最近的“花钱压力”来自拉萨师专项目。项目要捐赠1亿元,在拉萨师专建设一座现代化的“马云教师培训中心”,并设置“马云教育奖”和“马云教师计划”,激励在校师范生、教师和校长的发展。
“如果只是在西藏找1千个老师,一个人给10万,很容易。(但这个项目不是这样),这不是花钱,也不是项目方案,就是一道数学题,难度在于怎么高效地花钱,去达成项目目标”,张文斐说。
薛诚在马云公益基金会负责“乡村寄宿制学校计划”。项目要联合其他企业和当地资源,共同在乡村打造寄宿制学校,以解决乡村学校“生源少、分布不集中”的问题。
“寄宿制学校计划”支出项目繁多,从前期的硬件改造到后期的生活老师聘用。“学校支出要填审批表,定期审批过来,我们签字确认,审核完了再拨款,每一笔都很慎重”,薛诚介绍道。
有时候,合作企业过于热情,想要投入更多的钱把学校打造的更高端,有企业甚至想找高大上的设计公司为学校做设计,都会被基金会委婉劝阻。
于秀红直言,寄宿制学校项目是要探索提炼出标准模式,以便日后推广复制,不是为了做一两个豪华样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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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云公益基金会的理念是“唤醒意识,人人参与”。“寄宿制学校计划”是这个理念的集中体现。
马云多次解释过“慈善”和“公益”差别,前者是个人的事,重在给予,而后者重在唤醒和参与。在公益的语境下,花时间比花钱更重要。
在“寄宿制学校计划”中,每所学校都对应一个合作企业,马云公益基金会和合作企业按1:1的比例出资,再联合当地机构与教育系统共同改造或新建寄宿制学校。合作企业不仅要出钱,还必须深度参与到学校的具体建设中。
项目刚开始操作遇到很多困难。有的合作企业习惯了只出钱不出人的公益模式,无法理解为什么出资之后,不仅得再投入人力,还得完全按照马云公益基金会的标准实施。
有一天,底下的人告诉于秀红,有一个试点学校推行不下去,因为合作企业不配合,不肯出团队,认为项目落地都应该由基金会负责。于秀红赶紧给对方理事长打电话,电话里,对方直接表示,基金会的要求不合理。
无奈之下,于秀红只好找到马云“要不这个学校就不做了”,听到她的话,马云立即说,“那怎么行,签约之前都说好了,我给他们董事长打电话”。
几个小时后,对方的理事长就给于秀红打来电话,说他们之前理解错了,之后一定全力配合。
让于秀红感到欣慰的是,很多合作企业在深度参与项目后,已经开始“甩掉”马云基金会,自己主动去参与寄宿制学校的运营。
从乡村人才计划到寄宿制学校,每一个项目都试图寻找标杆、建立标杆、复制标杆。
马云说他的愿望是努力打造公益模板,把马云基金会打造成中国公益领域的黄埔军校,能够向外输出模式和人才。
“商业有秘密,公益没有秘密”,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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